"刺激消費,不妨再造幾個“雙十一”"

就我國而言,當前正處於從投資驅動向消費驅動轉型的關鍵階段,刺激消費應對疫情只是一件小事,疫情總會過去。如何持續提高居民消費欲望、降低儲蓄率,才是中國經濟長期轉型面臨的真正挑戰。

負增長如約而至。2020年1季度,我國GDP同比下降6.8%,創半個世紀以來最低值。中國如此,全球各國也不樂觀。刺激消費成為各國穩經濟的重要抓手。多國政府向國民撒錢,我國多地政府發放消費券,但效果並不明顯。

2020年1季度,我國居民個人存款較2019年末增長6.5萬億元,同比多增近5000億元,而商品零售額卻同比下降22%,錢包越來越鼓,消費越來越少。促消費,不僅是個經濟問題,還是個心理問題,僅從收入端發力是不夠的。

中國為什麼不跟風撒錢?

疫情期間,消費和生產同時停擺;疫情之後,企業復工復產,卻因居民消費不足,出現營收下降。無奈之下,減員降成本,又加重消費低迷,導致復工復產在低水平上達到新的均衡。

這種低水平的均衡對應著經濟增速放緩。要提高經濟增速,需提振消費,以打破低水平均衡。好比讓勻速60邁的車子提升到80邁,打破舊平衡必須踩油門,要借助外力。外力提振消費,最有效的手段就是“發錢”,極端情況下,每人每月補貼1萬元,不愁消費起不來。

事實上,已經有很多西方國家給民眾發錢。據蘇寧金融研究院不完全統計,目前已經有澳大利亞、英國、德國、美國、加拿大、日本、韓國等國家向民眾發放現金補助。

就我國而言,也把促消費提升到突出的重要位置,卻只發消費券,這是為什麼呢?

國情不同。英美國家近一半的人隸屬“月光族”,政府不發錢,吃飯成問題,反過來,政府發的錢,基本都會用於消費;而中國情況不同,中國家庭整體還是有錢的,從1季度居民存款大幅上漲(也稱“報複性存款”,3月末存款餘額較2019年末增長6.5萬億元,同比多增近5000億元)可見一斑。

人們吃飯不成問題,這個時候,額外發錢只會轉化為儲蓄,相比之下,發消費券不僅能確保100%用於消費,還能發揮杠桿撬動作用,發揮更大的刺激效果。據不完全統計,截止4月15日,全國超過30個城市累計發放近60億消費券,其中,杭州第一期以9410萬元消費券拉動12.46億元消費,杠桿效果超過13倍。

在經濟學中,直接給民眾發錢被形象地稱作“直升機撒錢”——開著直升機在城市上空撒現金,誰撿到算誰的,一個詞——白給!現金的印刷成本極低,開動印鈔機撒錢,消費上去了,民眾高興了,何樂而不為呢?

鈔票只是一張紙,背後卻是對商品和服務的索取權。如果社會商品供給能力有限,超發現金只會帶來通貨膨脹。同時,當一國肆無忌憚印錢時,貨幣的國際信譽嚴重受損,匯率會大幅貶值(想開動印鈔機,用紙張換取其他國家的真實商品,這是美元的特權),現金不能轉化為外匯去追逐國際商品,只能在國內肆虐,印的越多,通脹越嚴重,直至惡性通脹。

惡性通脹下,貨幣以月、周為時間單位快速貶值,儲蓄不再有意義,貨幣像燙手的山芋,人們要麼儘快花出去,要麼儘快換成外匯或黃金,國內貨幣體系崩潰;工作也變得毫無價值,人們寧願花更多時間搶購商品,沒人再踏實幹活,生產供應體系崩潰。

惡性通脹,任何一個國家都無力承受。為避免惡性通脹,印鈔撒錢必然有個限度,偶爾為之,不可依賴。既然是偶爾為之,民眾預期到政府不會持續撒錢,撒一次少一次,除滿足基本生活需求外,會把多餘的錢存起來,而不是花出去。此時,撒錢促消費的意義也就不存在了。

所以,撒錢屬於有效的救濟政策,為低收入群體的必要生活支出提供資金來源,卻並非有效的刺激政策,並不能持續刺激居民消費需求。

低迷的消費欲望

結合歷史經驗來看,刺激消費的難點不在收入(收入的主動權在政府手裡,相對好操作,如穩就業、降稅補貼甚至直接發錢等),而在消費預期,或者說消費欲望。

人們不願意消費或不敢消費時,僅刺激收入端是沒有效果的。

在《低欲望社會》一書中,大前研一談到日本年輕人的消費欲望一代不如一代(老年人的消費欲望本來就低),導致經濟缺乏活力,久久不能複蘇;而年輕人之所以缺乏消費欲望,源於“對未來尤其是老年生活感到不安”。其實,日本老年人的福利待遇非常好,年輕人的不安,源於日本巨大的國家債務。

上世紀90年代之後,為走出“衰退的十年”(之後順延為“衰退的二十年”、“衰退的三十年”),日本政府頻頻出台刺激政策,為此背上巨大的債務,負債率全球居首。

民眾不免擔心,如此高的負債率大概率不可持續,政府為老年人提供的各種福利待遇和生活保障,待自己年老時,未必還能享受到,消費心態發生根本轉變,“年輕人既不想買房買車,也不想結婚生子,從30歲開始就為老年生活做打算,不停地存錢”。

據此,大前研一認為:

“國民的低欲望才是日本社會最大的特征,是日本經濟低迷的元凶。因此,將美國那種高欲望社會的經濟對策用在日本這種低欲望國家,一定不會有成效。”

中國自然不是低欲望社會,我們仍處於欲望高漲時期,通常利率一下降,我們就想著買房、買車、買家電,一旦小有積蓄,就想著換個大房子,或去海濱度假城市買個休假房。但在疫情之下的特殊時期,人們會從高欲望轉向低欲望,從“報複性消費”轉向“報複性儲蓄”,消費心理髮生了重要轉折。

一位學醫的朋友從醫學視角做過一個類比,以呼吸為例,屏住呼吸1分鐘,人會報複性地大口喘氣;屏住呼吸3分鐘(存在於理論中),人可能會直接陷入昏迷,呼吸微如細絲,大口喘氣是不可能了。

經濟體何嘗不是如此。被疫情凍結1個月,疫情解除後會出現報複性消費;被疫情凍結半年,企業關門、員工失業,哪裡還有報複性消費呢?

國內現在的情況更複雜一點。國內疫情在短時間內得到強力控制,“企業倒閉、員工失業”的現象並未大範圍出現,人們的收入還在,儲蓄也在;但國外疫情仍在蔓延,在“外防輸入、內防反彈”的政策要求下,人們的生活接近常態卻又不是常態,企業復工復產卻又受限海外訂單萎縮。加上全球疫情不明朗,人們防禦性心理開始占上風,從擴張性消費轉向防禦性消費,對非生活必需品的需求下降。

從2020年1季度數據看,商品零售額同比下降22%,其中,糧食食品零售額保持正增長,需求強勁;通訊器材、飲料、文化辦公用品和日用品,同比降幅有限;而金銀珠寶類、傢具類、服裝鞋帽、家用電器等產品,需求出現明顯滑坡。

幾乎所有消費品類增速下滑,源於線下場景受阻;不同品類間的降幅差距,則受消費心理變化的影響——必需型消費還在,但改善型消費需求低迷。

如何激活消費欲望?

面對“有錢卻不花錢”,我們要求解的,不僅是一道經濟題,更是一道心理題。

消費心理學家發現,當消費者內心不定時,會逃避做決定。比如說,高考成績揭曉後,無論考得好壞,學生們大都願意旅游放鬆一下——成績好,權當是犒勞一下自己;成績不好,接下來還有一場硬仗,權當積蓄力量。而在成績公佈之前,考生們焦急地等著成績出來,這個時候他們沒心思考慮畢業旅行的事情,雖然這樣並不明智——越早制定出行計劃,旅行費用越低。

於疫情之後的國內消費者而言,人們在等待國際疫情得到控制、國內經濟真正企穩複蘇的信號,在此之前,他們內心不安,拒絕做出消費決定——人們會推遲購車購房計劃,推遲裝修計劃,不願意更換家電,對任何大額支出都心存警惕。

消費者在等待經濟趨穩的信號,因而不會積極花錢;問題是,若消費者不積極花錢,經濟就很難真正趨穩。政府促消費政策要破解的,就是這個“先有雞還是先有蛋”的難題。

令消費者內心不安定的究竟是什麼呢?能否保住飯碗,薪資是否會下調,年終獎會不會泡湯,房貸會不會有一天沒有著落……

消費者的這些訴求,部分取決於所在企業,部分也受政府直接影響。如2018年城鎮職工收入數據顯示,國企員工收入占比36%,疫情之下,大概也只有國企員工的消費預期是穩定的。

從這個意義上看,對於國企員工和公務員群體,試行每周2.5天休假制度是有用的,因為預期穩定,閑暇時間很容易轉化為消費支出。但對於收入占比64%的非國企員工而言,2.5天休假制度的消費刺激效果不大,他們內心缺乏安全感。

為了讓人們安心,政府突出“穩就業”的重要性,並出台了一系列政策。不過整體來看,由於穩就業政策過於宏觀,很難傳導至消費者的心理預期層面,人們會說“雖然就業大環境在變好,但萬一我被裁員怎麼辦”,於是,只要還有1%的不確定性,人們就還是不敢消費。

再精準的穩就業政策,都不能消除人們心中這1%的不確定性。於是,人們一邊念著咒語般的“以防萬一”,一邊繼續存錢。此時,為激活消費者的購買欲望,除了宏觀層面已經出台的一系列政策外,還需要從微觀層面找對策。

不妨先看下“雙十一”的消費案例。每年的“雙十一”,消費者都會盡情剁手買買買,房貸壓力不管了、錢包縮水也顧不得了,為什麼呢?最大的刺激因素就是便宜,價格全年最低。同理,李佳琦和薇婭的直播間之所以讓消費者瞬間失去理智,魔力也源於“名牌+折扣”的組合。

受此啟發,多方聯合,財政出消費券、金融機構貼息、商家出折扣、平臺出場景,精選幾個消費品行業再造“雙十一”,用難得一見的“折扣價”激活消費者的購買欲,或許能夠達到精準刺激消費的目的。

長期挑戰:降低儲蓄率

中國經濟已步入消費驅動時代,刺激消費,不僅僅是應對疫情衝擊的短期之舉,更是推動經濟長期轉型發展的不二方略。刺激消費,就不得不降低儲蓄率。

儲蓄的另一面是勤儉節約,一直被視作美德,降低儲蓄率,是否意味著要拋棄勤儉節約的美德?一定程度上是的。在歷史學家眼裡,“美德是一種實用的智慧”。美德是流動變化的,不是一成不變的,不同的社會形態歌頌不同的美德。

在投資驅動時代,居民儲蓄為企業投資提供資金,是工業社會的基礎和助力,高儲蓄自然值得提倡;過渡到消費時代後,社會不再需要這麼多投資,要求把儲蓄轉化為消費,這個時候,國民高儲蓄的習慣就從助力變成阻力,不值得提倡了。

如《有閑階級論》一書所說:

“群體公認的生活方式,是個體對人類生活中何為正確、良善、得當和美好的共識。人口、技術方法或生產組織發生進步時,至少對某些社群成員而言,他們若想方便而有效地採納變化的生產方式,就必須改變其生活習慣;在此過程中,他們對於生活習慣中何為真、何為美的原有概念,將無法繼續保持。”

經濟力量發生重大結構性變化時,要求文化傳統、生活方式等進行相應調整,若調整不及時,傳統生活方式就會變成經濟發展的阻礙,這也是馬克思講的“生產力決定生產關係,生產關係反作用於生產力”的應用。

我們不妨設想一下,當投資需求下降、儲蓄依舊高企時,經濟會發生什麼:

企業不需要投資,借貸需求下降,銀行吸收的龐大存款無法轉化為貸款,壓力山大。為了維持銀行業的盈利能力,只能推動存款利率下降,直至零利率、負利率。同時,銀行將大舉購買國債,把存款轉化為生息資產。此時,政府支出就成為拉動經濟增長的主要驅動力,而政府通過負債拉動增長,總是有限度的,過度負債,就會爆發財政危機,不可持續。

其實,這就是日本正在經歷的困境。在大前研一看來,日本之所以從“失去的十年”演變成“失去的二十年”、“失去的三十年”,根本原因就是國民的高儲蓄和低消費。

就我國而言,當前正處於從投資驅動向消費驅動轉型的關鍵階段,刺激消費應對疫情只是一件小事,疫情總會過去。如何持續提高居民消費欲望、降低儲蓄率,才是中國經濟長期轉型面臨的真正挑戰。

參考資料:

[日]大前研一,《低欲望社會:人口老齡化的經濟危機與破解之道》,機械工業出版社,2018.

#專欄作家#

薛洪言,公眾號:洪言微語,人人都是產品經理專欄作家。蘇寧金融研究院院長助理、碩士生導師,關註互聯網金融、金融科技與銀行轉型領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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